閉上眼睛,陷入沉默,全場鴉雀無聲。幾分鐘后,辛芷蕾抬起頭,給導演蔡尚君比了個手勢。開機。
東莞一座老式汽車站里,盛夏午后,陽光猛烈。電影《日掛中天》正在拍攝全片最后一場戲。辛芷蕾(飾演美云)跪在地上,頭發蓬亂,雙眼哭得紅腫。
張頌文(飾演葆樹)痛苦地捂住肚子,難以置信地俯身看她,眼神滿是疑惑,繼而閃過原諒。他把她抱向自己,遮擋住腹部正在流下的血。鏡頭拉遠,一輛客車駛進車站,乘客陸續下車,面無表情地各奔前路,無人在意這一對男女。
拍完一條,辛芷蕾癱在地上,無法起身,筋疲力盡。在她身上,附著一個失落、彷徨、痛苦的女人,幾分鐘之前,剛剛在車站的公廁意外流產,現在近乎一無所有。辛芷蕾陪伴了“她”一個多月,似乎經歷了她悲喜交加的半生。
不遠處一個臨時搭建的棚子里,蔡尚君在監視器前眼含熱淚。辛芷蕾抬起頭那一瞬間,他確信,這部電影成了。那張臉上有什么呢?“傷心欲絕,絕望里又帶著渴求,帶著一絲最后的期望。”蔡尚君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道,“穿透力太強大了。”
9月6日,辛芷蕾因為在《日掛中天》中的表演,獲得第8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,成為第三位華人“威尼斯影后”。
電影上映后,她回了趟鶴崗老家,鶴崗近乎全城震動。同學、熟人擠在人群里要簽名,她一轉頭,突然走向人潮,握住人群中的一雙手:“舅姥爺!”辛芷蕾身上有一種難得的“活人感”,一路走來,她的欣喜與失落、耿直與爽朗,都毫不掩飾。這就是影后的性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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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月6日,在第8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閉幕暨頒獎典禮上,中國演員辛芷蕾憑借在電影《日掛中天》中的表演獲得沃爾皮杯最佳女演員獎。圖/視覺中國
耗盡
“真是耗干了我。”回想起最后那場戲,辛芷蕾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感嘆,做演員十幾年來,這是最累的一場戲,超過演俠女時飛天走地,也超過浸泡在嚴冬的長江里。別人問她夢想的角色,她曾經回答,能在體力或情感上耗盡自己的角色。在《日掛中天》里,美云讓她做到了。
辛芷蕾為美云賦予了自己的想法。美云是服裝店主,在廣州十三行服裝批發市場擁有一家店面。線下生意難做,照顧店面之余,她每天還要在直播間帶貨。進貨、直播、發貨、客服,所有環節她一人張羅,沒有幫手。辛芷蕾跟導演說,這么忙碌的一個人,應該背兩個包,大包可以裝樣品,小包裝鑰匙、手機,方便拿取。
這是她自己的經驗,跟美云一樣,她也風風火火。“美云是個步履不停的人,背上兩個包,一下就有感覺了。”辛芷蕾說。蔡尚君覺得這是點睛之筆。
電影接近尾聲,美云穿上一件連衣裙樣品,準備直播,突然發現葆樹(張頌文飾)不告而別。她有些慌張,套上外套,趕去車站。辛芷蕾向蔡尚君建議,連衣裙的吊牌不要剪掉,當時美云顧不上這些。最后的鏡頭里,美云在廁所流產后,忍痛去找葆樹,吊牌掛在脖子后面,隨著凌亂的步伐無助地翻動。
電影上映后,有觀眾感嘆,辛芷蕾值得稱贊的演技,不是最后在車站的“爆發”,而是前一百分鐘里,她演出了一個真實活人的樣子。“日常是最難演的狀態。畫鬼容易寫人難,這種微妙的分寸感、準確性,其實是需要豐富的表演認知和生活質感才能達到,是更難的。”蔡尚君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人物盤根錯節的過往,通過電影里幾場情感沉郁的對話呈現。在一場發生在醫院的對話里,美云與男友其峰(馮紹峰飾)坦白了與前男友葆樹的往事,也坦白了葆樹為她頂罪入獄的真相。她將這個壓在心頭的最沉重的秘密和盤托出,將自己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其峰面前,等待一個結果。
那是一個兩分多鐘的長鏡頭,拍了5條。蔡尚君突然心里有底了:辛芷蕾一定能獲表演獎。“我當時這么跟她說,她覺得我在忽悠她。”蔡尚君回憶,他一直覺得這是部可以成就演員的電影,但辛芷蕾還是帶給他巨大的驚喜。
“其實表演并沒有很困難。”回憶這次收獲獎項和贊譽的表演,辛芷蕾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“主要建立在對美云的理解,我特別能理解她的困境,加上我的演戲經驗和生活閱歷達到了這個狀態,就很自然地演出來了。”
對于辛芷蕾,詮釋美云,不完全依靠表演技術,也依靠生活。伏筆埋在多年之前。
饑餓
20多年前,辛芷蕾經常出現在東北的服裝市場,那時她正在讀服裝設計專業,常去服裝市場選面料、挑衣服。午飯時間,店主們在凳子上吃幾口飯,有客人來,就隨時放下筷子照應。她把這段記憶用在了《日掛中天》里,美云一邊在凳子上吃外賣,一邊打著電話,跟工廠商量退貨。
“這一點是我比較巧合的一個優勢,我見過這個行業真實的樣子。”她笑著說,“人生真是沒有白走的路。”
辛芷蕾出生于黑龍江鶴崗,跟著姥姥和姥爺長大。大學期間,她去電視臺兼職當禮儀人員。2007年的一天,甄子丹到當地電視臺參加活動,在現場留意到辛芷蕾的獨特氣質。辛芷蕾隨后獲得了簽約機會。不久以后,她選擇轉行,決心轉換人生方向。
入行時,她沒有任何演藝基礎,也沒多少天生的鏡頭感,她一邊接受訓練,一邊在一些影視劇中露臉,面對鏡頭,手抖個不停。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,甚至跟發型師說,不如去學做發型。她并非科班出身,起初演技也并不出眾,最初數年,一直沒有得到太好的機會。
2018年在《星空演講》上,她回憶起早年經歷,坦誠地說:“我希望自己有錢,我承認對金錢有欲望。因為我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因為一頓飯去后悔,去自責。”
演講的主題是欲望和野心。在那之前,她被稱為“把欲望和野心寫在臉上的女人”。知乎上有個問題:一看就不好惹的女生長什么樣?下面一個高贊答案,是一張辛芷蕾的照片。她坦然地接受了這些標簽。
“我覺得對家人有虧欠,希望他們過得好,我必須得努力。”她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“當你在某方面特別匱乏時,會像饑餓的動物一樣,眼里充滿欲望。你得不到時,反而更能確認自己的內心,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。”
有三四年的時間,她一直沒戲拍,每天的工作就是試戲,一年試幾十個,自信逐漸被消磨。她看了些心靈雞湯類的書,想要寬慰自己,安于不爭不搶。但后來發現,這騙不了自己,能夠治愈自己的,只有成功。
那時她終于明白,真實的欲望是掩飾不住的,也不必隱藏。“后來我發現,‘躺平’的時候我更累,更難受。”她說,“我總覺得,人生就是來體驗一次的,整天躺著不是白來了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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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芷蕾在電影《日掛中天》中扮演美云。圖/受訪者提供
轉動
演藝上的自我懷疑持續了多年。她的第一部代表作是《長江圖》,這是一部文藝片,班底豪華,主演是秦昊,攝影師是侯孝賢御用搭檔李屏賓。辛芷蕾演繹的角色需要多次下水,電影在2012年元旦后開機,正是長江流域天寒地凍之時。江水如冰,侵入骨髓,她常常在水里泡著,從不抱怨。她知道,如果這次表現出色,這部電影或許可以將她從冰河中打撈起來。
起初,導演楊超問她:會游泳嗎?她二話沒說,就說會。其實她不會,也不知道這部戲是真的在長江里拍。但機會勝過一切,對于后來拍戲吃的苦,她毫無怨言。
她把握住了這次機會。《長江圖》入選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,但已經是遙遠的4年以后。文藝片常常命運多舛,等待對于每個演員都是煎熬,尤其是尚無代表作的辛芷蕾。這部戲也有意外收獲,劇組在長江的船上漂了三個月,閑時就坐在一起聊天,聊電影,聊藝術。導演楊超給辛芷蕾推薦了很多電影和書,這對她后來選擇劇本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。
直到2016年《長江圖》上映,為她帶來的改變也十分有限。圈內很多人并不熟悉這部小眾的藝術電影,她依然還是在到處見組、試戲。她看到過幾個喜歡的劇本,但因為自己沒有名氣,沒人來找她。這讓她氣惱,她想紅,只有紅,才能有更好的機會。
2017年,辛芷蕾登上演技競技類綜藝節目《演員的誕生》,她的幾段表演獲得了不少關注,更因為心直口快引發了討論熱度。她沒有刻意謙虛,會耿直地對輸贏結果表示不解。她承認,自己不服輸,不認輸,不愿意輸。
命運的齒輪從這一年開始暗自轉動。
這一年,辛芷蕾入行十年,三十歲了,沒有太亮眼的成績。茫然之時,導演路陽邀請她參演電影《繡春刀Ⅱ:修羅戰場》,飾演俠女丁白纓。辛芷蕾沒有練過武,但丁白纓的俠氣,給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。
丁白纓最鮮明的氣質,就是一雙堪稱堅毅的雙眼。辛芷蕾天生雙眼凌厲,這雙眼睛為很多角色注入了靈魂。也正是因為丁白纓一角,辛芷蕾又被邀請飾演《繁花》的李李,因為李李很江湖,一身俠氣。蔡尚君選中辛芷蕾,也是因為看到她“眼神里帶著一種渴求”。
蔡尚君看完《繁花》,對辛芷蕾的感覺是:“光彩照人。”他覺得,《繁花》里的辛芷蕾迥異于她之前的所有角色。為了演出李李的氣質,辛芷蕾專門去學舞蹈,日復一日練習走路,雕刻體態。身為導演,蔡尚君知道這種訓練對于演員的意義,“沒有那么艱難的打磨過程,不會有她今天這樣一種自然的(表演)反應”。
然而,過程確實是艱難的。《繁花》拍攝周期很長,辛芷蕾反復殺青四次,有很多時候演到“懷疑人生”。在那些時刻,內心深處的自我懷疑浮現出來,她感到了一種令人不安的匱乏。
匱乏
2023年6月15日,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藝術劇院,話劇《初步舉證》中文版首演。這是一出全球正當紅的話劇,倫敦西區版連續在歐美獲得戲劇大獎,首次排演中文版,辛芷蕾是第一個說中文的泰莎。
大幕拉開,聚光燈下,舞臺寬闊而深邃。接下來的近130分鐘,沒有暫停,沒有NG(重拍),全靠她自己撐下去。辛芷蕾聽見了心跳聲,“感覺心長在了耳朵里”。
2023年的辛芷蕾,正在迎接演藝生涯的新階段。她知道,自己需要一些有深度、有挑戰性的角色,豐富自己的代表作;同時,她也需要擁有具備駕馭這些角色的能力。到了職業生涯的中段,階段性任務是什么,她心里很清楚。
“那時我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,我發現自己作為演員,在臺詞、形體等方面的技術,不是那么過關。”她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,“以前我很自信,覺得演戲靠情感帶動就夠了,但演《繁花》時才發現,當需要技術支撐時,我相當匱乏。”這么多年來,她依靠六個月中央戲劇學院的進修班和一個又一個劇組的打磨,以及表演天分和原始情感,到現在,她發現還是不夠。
這時,《初步舉證》中文版的劇本遞了過來。話劇正是她此時想挑戰的。她決定為自己補課,去上海戲劇學院進修,跟學生一起上表演課,從最基礎的學起。
前一年,英國演員朱迪·科默演出了這個話劇的倫敦西區版,借此在歐美多項戲劇獎中獲得最佳女主角獎。這是一個女律師的故事,她既是辯護人,也經歷過一段被性侵的創傷過往。劇本貼近社會現實,情感力度強烈,吸引了辛芷蕾。但問題是,這是一出獨角戲。
兩個多小時,一人分飾20多個角色,臺詞多達112頁。身邊人建議慎重考慮,第一次演話劇,最好能演群戲。一個人在臺上忘詞了怎么辦?如果出了舞臺事故,后果難以設想。但辛芷蕾考慮之后,決定接下,因為這件事讓她非常激動,她知道她想演。
“這就又說到我這個人的性格了,我就是越挑戰越興奮。”辛芷蕾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。但她并不曾掩飾自己的恐懼,兩三個月里,她常常夢到背詞,排練期間,她坦誠地傾訴:“我真的!很害怕!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成功。”
首演那天,她“使出兩百分的力氣,從頭到尾都是比較亢奮的狀態”,但舞臺事故還是發生了。她站在桌子上,桌身晃動,桌子中間的連接機關松了。她跳下來,一邊擰著機關,一邊說臺詞,觀眾竟以為是設計的橋段。后來工作人員上臺處理,她沉靜地坐在一邊,觀眾一起安靜等待。兩分鐘后,演出繼續,熱烈掌聲響起。
那是話劇舞臺上獨有的感動。雖然初演不乏瑕疵,但謝幕時,掌聲與歡呼淹沒了她,“我覺得像重生了一樣,無比幸福。”
2023年,辛芷蕾演了30場《初步舉證》中文版,次年,她憑借這部戲獲得第32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。她收到很多信件,也看到一些反饋,很多女孩經受過與泰莎相似的創傷,感謝她講出了她們未曾說出的話。辛芷蕾心疼她們,甘心當一個“樹洞”,傾聽、理解、安慰她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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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0月18日,辛芷蕾出演話劇《初步舉證》。圖/視覺中國
“演第二年的時候,就完全是一種責任感了,我意識到這個戲確實能幫助很多女孩走出困境。這成了我應該做的事情。”她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獲得白玉蘭獎之后,她說,這部話劇讓她對演員身份有了更深的感受,“我們需要責任和信念,去創造出這樣的空間來討論一些事情,只要說出來,就會有意義”。
巨星
“國際巨星!”兩個月來,在辛芷蕾出現的地方,人群里常有人冷不丁這么喊她一聲,點燃一陣歡笑。這是她與影迷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號。
起因是威尼斯電影節上那一番獲獎感言:“十幾年前我剛入行的時候,吹過一個牛,也算是一個夢想。我說有一天我一定要站在世界級的舞臺上,我想成為一個國際巨星。但是呢,那時候我遭受了很多很多的嘲笑。但是你看,今天我終于站在這兒了。”那天晚上,她手捧獎杯,平靜地說:“我為自己感到驕傲。”
起初這是個玩笑。7年前一條微博里,她就喊道:“大家好,我是國際巨星辛芷蕾。”配上捂臉的表情。那時,幾分戲謔的“國際巨星”,半是調侃,半是夢想。今年9月,很多人又“考古”到這條微博,在評論里發出她在威尼斯舉起獎杯的照片,說:“姐,成了!”
辛芷蕾經歷過很多并不順利的時刻,20年前,她還在上大學,正是“生活一團糟”的時候,她給自己寫過一句QQ簽名:你的前途一片光明。這句話背后的樂觀主義,是她性格中的底色。
現在人們說起“國際巨星”這個稱號,欣慰于一個曾經似乎多么不切實際的幻想,竟然真的夢想成真。2023年是辛芷蕾人生的重要一年,那年,熱門劇集播出,她本可以有很多更輕松的選擇。相比之下,話劇和《日掛中天》都是更艱難的選擇。但她決定接下挑戰,原因是,她想要。
回想2016年柏林國際電影節頒獎禮,評審團主席梅麗爾·斯特里普上臺,全體起立,為她鼓掌十分鐘。辛芷蕾坐在觀眾席,熱淚盈眶。那年她三十歲,作為主競賽單元入圍影片《長江圖》的女主角,第一次進入國際電影節。
曾經,她認為演員只是一份工作,直到看到梅麗爾·斯特里普受到的尊敬,她心想:這才是演員,這才是我想成為的演員。
九年之后,今年9月初的威尼斯,第8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頒獎之夜,評委會主席念出最佳女演員的名字。辛芷蕾平靜了下,走上臺。這一刻,燈光為她亮起。